第2510章 举报信
七月中旬的羊城,热浪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
省公安厅六楼办公室的空调嗡嗡运转,出风口飘出的凉意勉强压下文件上的油墨味,却吹不散沈青云眉宇间的疲惫,他面前摊着夏季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的阶段性报告,深港、珠江两地已端掉三个涉黑窝点,可羊城这边的新义安联络点仍藏得踪迹全无,光是标注可疑线索的便签纸,就堆了小半盒。
办公桌上的青瓷茶杯里,碧螺春早已泡得淡如白水,杯壁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在报告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青云拿起纸巾擦了擦,指尖刚碰到钢笔,办公室的门就被轻轻敲响,传来办公室主任夏秋珊略带犹豫的声音:“省长,您现在方便吗?有件事我得跟您汇报一下。”
“进来。”
沈青云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口。
夏秋珊穿着一身浅灰色职业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往常总是挺直的脊背却微微弓着,手里攥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被捏得发皱,显然是心里没底。
她走进来后没立刻说话,反而先把门轻轻带上,脚步比平时慢了半拍,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沈青云。
“怎么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沈青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尽量缓和。
夏秋珊这个办公室主任在他的印象当中办事向来干脆利落,这般神态倒是少见。
听到沈青云的话,夏秋珊坐在椅子上面,双手把信封递过来,指尖还在微微发颤:“省长,这是门卫室刚送来的,说是今早收到的举报信,收件人写的是省公安厅厅长亲启,没留寄信人姓名,也没写地址,就贴了张江平市的邮票。”
“举报信?”
沈青云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牛皮纸,心里泛起一丝疑惑。
寻常举报信大多会通过信访渠道或网上平台提交,像这样直接寄到门卫室、还指定“亲启”的,倒不多见。
他捏了捏信封,里面是薄薄一叠纸,没有硬物,便当着夏秋珊的面拆开,抽出几张洁白的信纸。
信纸是最普通的横线稿纸,字迹是工整的楷书,却能看出落笔时的用力。
有些笔画深得戳破了纸,墨水晕开成小黑点。
沈青云一行行读下去,原本放松的坐姿渐渐绷直,手指捏着信纸的力度越来越大,脸色越来越难看,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本人系江平市高远县居民林高明,儿子林晓磊就读于高远县第一初中。半年前,因发现学校统一采购的校服存在严重质量问题。面料起球、甲醛超标,遂将检测报告及视频发至网络,希望引起重视。不料,校服生产厂家高远县育才服装厂以视频导致订单损失为由报警,高远县公安局未传唤本人、未听取任何陈述申辩,直接作出行政拘留十五日的处罚决定……”
沈青云的眉头越皱越紧,指尖在“未听取任何陈述申辩”几个字上反复划过。
行政拘留是行政处罚中较重的种类,按《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必须保障当事人的陈述权和申辩权,甚至要告知其听证权利,高远县公安局这般操作,简直是公然违法。
他接着往下读,字迹渐渐变得潦草,甚至有几处被水渍晕开,显然是寄信人写着写着落了泪:“……拘留期满后,本人丢了工作(单位以影响公司声誉为由辞退),妻子不堪邻里议论提出离婚,孩子在学校被同学嘲笑爸爸是罪犯。后经医院诊断,本人患上重度抑郁症,多次自杀未遂……曾向江平市公安局、高远县信访局上访,均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能寄信至省厅,恳请省长为民做主,查清真相……”
最后一页信纸的末尾,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校门,旁边写着“高远一中”四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沈青云把信纸叠好,放回信封,脸色无比的阴沉,胸腔里像压着团火,烧得他喉咙发紧。
基层执法者的权力滥用,竟能把一个普通家长逼到这般境地,这不仅是对法律的践踏,更是对老百姓信任的背叛。
“省长……”
夏秋珊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信里的内容会不会有假?毕竟没留姓名,也没证据……”
“假不假,查了才知道。”
沈青云的声音低沉,冷冷的说道:“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是真的,我们也不能不管。一个老百姓被逼到上访无门,只能匿名寄信到省厅,这本身就是我们的失职。”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秘书刘福荣的号码,直接吩咐道:“刘福荣,帮我调半年前江平市高远县公安局办理的育才服装厂被侵权案的卷宗,要全套,包括询问笔录、处罚决定书、审批流程,半小时内送到我办公室。”
挂了电话,沈青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反复浮现信里的内容,甲醛超标的校服、未被听取的申辩、破碎的家庭、重度抑郁症。这些内容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想起自己刚入警时,老领导说的那句话:“我们穿这身警服,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是为了让老百姓受了委屈时,能有个地方说理。”
可高远县的这位家长,显然没找到这个“说理的地方”。
…………
半小时刚到,刘福荣就抱着厚厚的卷宗走进办公室,轻轻放在沈青云桌上:“省长,您要的卷宗都在这儿了,一共十七页,包括立案登记表、服装厂报案材料、处罚决定书,还有执行回执。”
“辛苦了,你先出去吧。”
沈青云点点头,等刘福荣离开后,立刻翻开卷宗。
第一页是《受案登记表》,报案人是“高远县育才服装厂”,法定代表人栏写着“张卫国”,案由是“故意损毁财物(网络发布负面视频导致订单损失)”,受案单位是高远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受案时间是半年前的一月十二日。
沈青云接着翻,第二页是服装厂提交的所谓损失证明,一张打印的订单明细,显示有三所学校取消了校服订单,金额共计一百二十五万元,却没有附学校的取消通知或盖章文件。第三页是治安大队的《呈请行政处罚报告书》,里面写着“当事人林高明在网络发布虚假视频,损毁育才服装厂声誉,造成重大损失,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九条,建议行政拘留十五日”,审批栏里,治安大队大队长、县公安局分管副局长的签字一应俱全,日期是一月十三日。
也就是说,从报案到作出处罚建议,只用了一天,连当事人的面都没见。
最让沈青云愤怒的是《行政处罚决定书》和《执行回执》。决定书上,当事人姓名一栏写着林高明,却没有身份证号,也没有送达记录。执行回执显示,林高明于一月十四日被送进高远县拘留所,一月二十九日释放,签字栏里的林高明三个字歪歪扭扭,像是被人按着签的。整个卷宗里,没有一份询问笔录,没有一次听证记录,甚至连当事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这哪里是办案,简直是敷衍了事,把法律当成了厂家的“私刑工具”。
“太过分了!”
沈青云猛地把卷宗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茶杯被震得晃了晃,水洒出来,浸湿了卷宗的边角。
他从事公安工作二十多年,见过基层办案的困难,也理解人手不足的窘迫,但像高远县公安局这样,完全无视法定程序、为了企业利益随意拘留百姓的,还是第一次见。
夏秋珊站在旁边,看着沈青云铁青的脸色,心里也跟着发紧。
她拿起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卷宗上的水渍,低声说:“省长,这案子县局已经结了,而且过了半年,当事人也没申请行政复议,现在再查会不会有点麻烦?毕竟江平市局那边,可能也已经批了结案报告。”
沈青云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失望:“麻烦?老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患上抑郁症,我们说麻烦?夏主任,你忘了我们进公安系统的初心是什么了吗?不是为了应付结案率,不是为了怕得罪地方,是为了守护公平正义!”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让夏秋珊瞬间低下头不敢再说话。
沈青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
他知道自己刚才语气重了,夏秋珊也是出于顾虑,并非不关心群众。
他拿起卷宗,重新翻到《行政处罚决定书》那一页,手指在林高明的名字上划过:“你说得对,案子结了,复议期也过了,但这不是我们不管的理由。如果我们因为麻烦就放过这种违法执法,那老百姓以后还能相信我们吗?还能相信法律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训练场上正在列队的新警。
阳光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每个人都眼神坚定,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沈青云的心里渐渐有了决定。
这件事不能只靠打电话让江平市局复查,基层执法乱象往往根深蒂固,万一走漏风声,反而会让当事人遭到报复,甚至销毁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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